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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荷尔德林坠落

哲学人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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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斯蒂芬·茨威格《与魔鬼作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徐畅译 西苑出版社 1998


统一的已破裂,恩培多克勒呵,所以星辰庄严地落下,


山谷畅饮它的光辉,熠熠闪亮。


三十岁的荷尔德林跨过了世纪的门槛,在此之前充满痛苦的几年里他已完成了最有力的作品。


诗的形式找到了,伟大歌唱的英雄主义节奏创造出来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梦想者许佩里翁的形象中。精神的悲剧在《恩培多克勒之死》中都永远地固定了下来。


他从未升腾得如此之高而又离毁灭如此之近,因为那凭借巨大的腾跃将他高高托出于生活的巨浪已经开始了足以使人粉身碎骨的跌落。他自己已经很有预见性地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终结,他知道:


美妙的渴望违抗意志,

将失去方向的他拉过一个个险礁,

拉向深渊。


因为即使创造了这样伟大的作品也无济于事:残酷的现实要报复轻视它的人,那个他从不渴望去了解的世界也拒绝去了解他。在他渴望爱的时候,只能收获到不理解。因为


有那么

蒙昧的一代人

他们既不听神化英雄的歌,

而当神在人群或浪失里

无形地显现,

他们也不尊重他那近在眼前的

纯洁的容颜。


已经三十岁的他还一直是别人桌上的食客,一个穿着破旧的黑色制服的家庭教师,在经济上还一直要依赖年老的母亲和祖母,像在少年时代一样,她们还一直为他织袜子,为这个无助的人洗洗涮涮、缝縫补补。


像以前在耶拿时一样,他现在在洪堡又尝试起“每日的勤奋”,省吃俭用地过一种诗意的生活(这种生活只有他才适合),并要“尽可能赢得我的德意志祖国的注意,使人们都要问起我的出生地和我的母亲。”


但他什么也没做成,没有人帮助他:席勒还是那样,倨傲而宽容地选一首他的诗到出版年鉴中而拒绝他其他的诗。


世界的沉默逐渐打消了他的勇气,虽然他心里深深知道,“即使人们并不尊重,神圣的也终归是神圣”。


但如果总是默默无语,将会越来越难留住世界的信赖。“我们的心无法持久地去爱人类,如果没有人类去爱它。”他的孤独曾有很长时间是他阳光灿烂的城堡,现在却迎来了寒冬,僵冷如冰。


“我沉默,沉默,这样就有重荷压在我身上……它至少能不容抗拒地让我的感觉变得麻木一些”,他叹息道。另一次,他在给席勒的信中说:“冬天包围着我,我冰冷僵硬。我的天空有多僵硬,我就有多僵硬。”但没有人给孤独的他以温暖,“很少有人还信任我”。他心灰意冷地抱怨道。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失去了信任。那些他自童年起就认为是最神圣的、是他生活的最高使命的东西,现在显得毫无意义,他开始怀疑起文学创作。朋友们都远离了,期盼的荣誉也没降临:


这时我常常觉得:

如此毫无乐趣、徒然期待,

还不如睡去,我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这样贫瘠的年代要诗人何用?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精神对于严酷现实的无能,再一次把已经捆绑得疲惫了的手伸进了枷锁,再一次把自己卖到“生活的歧路”上,因为对于他来说,“如果不想过分臣服于此,那么单靠写作是无法生存的”。


他只能在他所热爱的家乡呆上一个愉快的秋天,和友人在斯图加特庆祝了“秋收节”。然后就又穿上破旧的黑制服向瑞士的豪普特维尔出发去做家庭教师,去过没有自由的生活。


荷尔德林的心灵十分清楚地预感到了太阳的下沉、自己的黄昏和将临的毁灭。他悲哀地告别了青春一一“青春,你终于凋落了”,夜晚可怕的阴冷贯穿于他的诗中。


我经历得不多,但我的黄昏

那冰冷的呼吸已临近。

我在这里寂静无声,如阴影一般;

再没有歌,寒颤的心在胸中睡去。


翅膀折断了,这个只有在飞翔中,在诗意的飞跃中才能真实地生活的人失去了平衡。他从前“不是单单只探究生命的表层”,而是“用爱着的或工作着的整个心灵去排斥残酷的现实”,现在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额头那个闪光的天才光环消失了,他恐惧地缩回内心,想在人们面前藏匿自己,与人们的交往几乎给他的肉体都带来了痛苦。他内心维持自身的力越弱,从他神经中跳出来的颤抖的魔鬼就越强大。荷尔德林的敏感逐渐成了病态,他心灵的飞跃变成了肉体的爆发。


任何一件小事都会使他激动,他当作盔甲用以保护自己的故作的谦恭崩溃了,这个过分敏感和畏缩的人处处感到“伤害和轻视的压力”,连身体也由于松弛和爆发而对一切氛围的变化做出更强烈的反应:以前只是一种精神的“神圣不足”,现在却成了全部身心的神经质的厌倦一一神经的危机和灾难。


他的神情越来越不集中,情绪越来越变化无常,塌陷的双颊上,那双曾经如此清澈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安地闪烁。烈焰不可阻挡地从他整个人身上蔓延出来,闪烁不安的魔鬼——火焰阴森的灵魂一一越来越获得了毁灭他的力量,它成了“堆积在他心上的一种烦躁不安”。


现在,魔鬼把他从一个极端赶到另一个极端,从燥热赶到冰冷,从狂喜赶到绝望,从银光闪耀的神的感觉赶到漆黑的抑郁中,从一个国家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激动不安的情绪从神经蔓延到思想,火花最后终于触及诗的领域,不安越来越明显地在诗人的语无伦次中显现出来,同时还显现在他的思维不能停留于一个单一的想法上并去逻辑地发展这个想法。


在这一点上他也像在现实生活中从一个家庭奔向另一个家庭一样,激动不安地从一幅图像转向另一幅,从一个想法转向另一个。这场魔鬼的大火不会熄灭,直到荷尔德林的全部内心都被烧光,只剩下烧焦了的身体的骨架,魔鬼无法破坏这骨架里那种神性的、陌生的东西一一音乐、原始的节奏,这节奏还在从他那毫无意识的嘴里不断涌出。


因此荷尔德林在病理上并没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崩溃,在精神的健康和病态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他的内心是逐渐烧毁的,魔鬼的力量也不是像一场森林大火一样突然之间毀掉了他的微弱理智,而是像没有火苗的炭火一样去慢慢烧毁的。仅有一部分,即他的本质中神性的那一部分,与诗性联系最紧密的部分,像石棉一样耐住了烈火:他诗性的深层意识胜于虛弱的意识、旋律胜于逻辑、节奏胜于语言而存活了下来。


因此荷尔德林也许是唯一一个这样的病例:在他身上,诗性战胜理性而存活,在被破坏的状态中产生了绝对的完美一一就像有时候(非常少见)在大自然中,一棵被闪电击中、直到根部都烧焦了的大树的未被触及的最高枝桠还能继续长时间地开花。


荷尔德林患病的过程完全是阶段性的,不是像尼采那样,一座高得可以触及精神的天空的巨大建筑轰然倒塌,而是像拆砖卸瓦一样,一块一块地,先是地基松动,然后逐渐变得没有根基,不知不觉地塌陷下去,只是在外部举止上有某些特定的不安、神经质的恐惧和过度敏感等现象强化为癫狂的激动情绪,这样的危机越来越強烈,爆发得越来越频繁:过去,在他的紧张情绪爆发之前,他能够在一个地方呆上几个月、甚至几年,而现在爆发加速了。


在瓦尔特豪森和法兰克福他还能呆上几年,在豪普特维尔和波尔多却只呆了几个星期,他生活上的无能变得越来越无药可救和具危害性了,生活再一次把他像一艘破船一样抛回母亲家里一一这是他每次航行后永远的归岸。在这里,这个船只遇难者在最后的绝望中把手伸向了他年轻时代的命运主宰者一一他又给席勒写了一封信。但是席勒没有回信,他任由他沉落下去。这个被遗弃的人像一块石头一样落进了命运的深渊。他又做了一次漫游一一这个不可教育的人再次到远方去教育孩子们,但毫无乐趣,如行尸走肉,他预行了最后的离别。


现在,有一层面纱笼罩了他的生活:他的故事成了神话,他的命运成了传奇。人们只知道他在法国“在一个美丽的春天做了一次漫游”,“在一个寒冷的暴风雨之夜,在高得可怕的奥弗涅山上的荒林里,以地为床,身边放着子弹上膛的手枪”(他自己这样写)过了一夜;人们知道,他到过波尔多的德国领事的家里,然后又突然离去;但是此后云雾就降临了,遮隐了他的毁灭过程。


他是几十年后一个巴黎妇女所讲的闯进她的花园、热切快乐地同冰冷的大理石神像交谈的那个陌生人吗?传说中他在回家的路上被阳光刺照而失去了理智,“那强有力的元索火抓住了他”,像他自己用有意识的象征所说的,“被阿波罗击中了”,这些都是真的吗?真的有强盗在路上抢走了他所有的衣物钱财吗?所有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云雾笼罩着他的归程,他的没落。


人们只知道,有一天斯图加特的马蒂森家里闻进一个人,“苍白,消瘦、眼神空洞而狂野,头发胡子都很长,穿得像个乞丐,”当马蒂森惧怯地从这个幽灵般的人面前往后退时,他用沉闷的声音喃喃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荷尔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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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损的船彻底破碎了。这破碎的生命又一次回到母亲家里,但信心的桅杆和理智的舵盘已经完全断裂,从这时起荷尔德林的心灵就生活在一个再无光明、只偶尔会被神秘莫测的闪电照亮的黑夜中。他的意识麻木了,但在迷茫中有时又会说出美妙的话语,在他低垂的头颅中,伟大的诗的节奏像远处的响雷滚滚而过。


在交谈中他有时无法领会浅显的意义,在书信中一个最简单的意图也会变成巴洛克式的纠缠不清,他越来越对世界封闭自己,同时越来越无所顾忌地倾心于空洞漂亮的言语的河流而拒斥可用于交谈的,有意义的词语。他的清醒意志一层层剥落,非个人化得以完成,这个伟大的无意识之人现在完全成了玄妙语言的传声筒,成了一张尼采所说的那种“传达天国命令的嘴”,成了高贵事物的解释者和宣讲者,而这些高贵事物其实是魔鬼向他耳语的,他自己的意识并不清醒地知道。


人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因为他经常像一只被捆绑的野兽一样爆发过度的神经兴奋),或者对他冷嘲热讽,只有贝蒂娜一一她在这儿像在贝多芬和歌德那里一样感受得到那种天才在场的气氛:还有辛克莱尔,这个传奇性的好朋友,只有他们二人在他那种近乎动物般的昏沉麻木中感觉到了神的存在,感觉到他是一个“被卖进天堂之狱的人”。“但在这个荷尔德林身边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出色的女预言家写道,“似乎有一种神性的力量像洪水般把他淹没了,语言像强大迅猛的急流吞没了他的意识;随着水的流动,意识逐渐变弱,终至消亡。”


但是,从来没有人比君得罗德更纯粹、更知情地讲述他的命运,从来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使心灵体会到那些魔鬼的对话的回音(这些对话像贝多芬即兴演奏的作品一样散佚了),他说:


“听他说话就好像在听风的鸣响,他吟咏诗句,然后突然中断,恰似风转了方向一一然后似乎有一种深探的洞明慑住了他,使人完全忘了他是个精神失常的人而去倾听他的关于诗句和语言的谈话,似乎他马上就要透露那神圣的语言的秘密。然后他重又消隐于黑暗之中,迷惘疲惫,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成功。”


他整个人都迷失在音乐里:几小时地坐在钢琴旁(就像尼采在都灵的最后那些日子里),不知疲倦地用手指蔽出和弦,似乎要抓住上空那在他疼痛的大脑中轰鸣的永恒的旋律,要么就单调地自哼自唱一些有节奏的句子。这个起初对诗着迷,狂热的人渐渐地被语言的洪流卷走冲远了,就像他的患难兄弟莱瑙在希阿瓦塔诗中所写的印第安人一样,他歌唱着跌入了滔滔疾流。


深深震惊但又“敬畏地被一种难以理解的奇迹所打动”的母亲和朋友们起初把他安顿在母亲家里、一般居民家里,但魔鬼在他的病中越来越强烈地爆发出来,理智的丧失伴随以癫狂的爆发,火花在完全熄灭之前总会危险地窜起,所以他们不得不把他送进医院,然后又送到朋友家,最后送到一个老实的木匠家里。


几年时间过去,他心中狂野的火烧尽了,痉挛松弛了,荷尔德林重新变得孩子般地稚气和温柔,他的神经的风暴平息于沉沉的昏暗中。倔强的狂暴转化为一种安静的迷茫,当这个病人重新变得可以接近时,他精神的天空却从此永远地遮盖了起来,只是在极少的时候,过去的一线光亮会短暂地照亮他。他还能记起过去的一些细节,但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像隔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面纱一样感受着春天的大自然给予他的温柔,呼吸着田野里甜美的空气。在这个被烧空了的躯壳里,那颗孤独的心又跳动了四十年。但在这四十年里,出没在他身上的只是他的灵魂的影子。那个神圣的青年荷尔德林早巳像陶里斯岛上的伊菲几妮一样,被神拉回了云雾之中。他在另一个世界过着一种升华了的生活。


在混浊的时间之流中又毫无知觉地漂流了四十年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形象的幽灵的影子,他甚至不认识自己,有时把自己叫做“图书管理员先生”有时又叫做“斯卡尔丹内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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